芣苢。图片来源：冈元凤《毛诗品物图考》
当我们失去对世界的整体把握时，就再也没了单纯的快乐，尽管有简单的快乐。芣苢，是少数在对应现代植物时，毫无争议的一种，如同《周南·芣苢》本身所传达的情绪。这首诗极为简单，只需稍作解释，人们就能完全理解字面意思，所以不妨一起来读一读:采采芣苢，薄言采之。采采芣苢，薄言有之。采采芣苢，薄言掇之。采采芣苢，薄言捋之。采采芣苢，薄言袺之。采采芣苢，薄言襭之。前面的“采采”，有点分歧，清代的马瑞辰说跟“蒹葭采采”一样，是萋萋、茂盛的意思；闻一多说，类如“粲粲”，植物鲜明的样子；另一种不用说，就是“采了又采”。还是觉得闻先生的解释更有趣味。薄言，笼统点，看作语气助词。采、有，不用说；拾掇的掇，捋须的捋，一组词也不用再说；袺、襭，看偏旁，前一个“执衽谓之袺”手提衣襟，后一个“系于带间”把衣襟别进腰里。小时候，去园子里偷青杏、摘苹果，到地里采毛豆、掰玉米，基本上都是这个程序。这是三百多首诗里，最动人的一篇。《诗经体注图考》这么说，“闲闲说来，自有一种悠然自得，太平无事光景在眼下心头”。元代的吴师道点题道，“终篇言乐，不出一乐字，读之自见意思”。不过，似乎自得与乐，跟芣苢不太搭界。芣苢，车前草，遍布大江南北，甚至欧洲、东亚、南亚都随处可见、随手可得的寻常草芥。长长的花莛，是最独特的标识，在匍匐的草叶中抽出一根或数根长茎，微曲而挺立，颇有几分“他强任他强，明月照大江”的韧劲儿。据陆玑的注解，“此草好生道边及牛马迹中，故有车前、当道、马舄、牛遗之名”，民间叫法更通俗，车轮菜、车轱辘菜等等。不如梅松兰芝自带高洁也就罢了，连楚辞中的“恶草”也不至得此劣名。那么悠然自得从何而来？近代文人多擅以美为名而理想化现实，闻一多就说，“揣摩那是一个夏天，芣苢都结籽了，满山谷都是采芣苢的妇女，满山谷响着歌”。且不说，道旁车前，植株不高，就生境来看，平原、低山区，房前屋后、村边、草丛，还有结籽多在7月前后，夏日里半蹲或全蹲的三五妇女，如何能唱出缭绕山谷的欢歌？在我看来，所谓快乐，只在一“采”。那时，车前还是芣苢，是林边、原上生命顽强的一株株生灵，不管那籽有没有“宜怀妊”的助孕功用，低着头，寻着它，把那挺立的花莛一捋，小小的颗粒便满盈了手心。每一次动作，似重复，又似与生灵交谈，绿至发黑的厚叶，黄绿杂间的车前子，淡幽若无的青草味时或清浅撩动，在稍显闷热的空气里，与鼻翼的细汗汇合一处，耳边远远传来蝉嘶虫鸣，兜起半襟，听见自己胸腔里稍有些滞重的呼气声，一抬头，仍显耀眼的日头在眼前朦胧生出虹霓样的硕大光晕，头脑空空如也，恍惚间似化作了一株野草，如这芣苢，还归到亲切而又庞博的天地之间。这，怎能只是劳动的喜悦，更是自然的欢愉，是充满生命力的原初的单纯的快乐。读《诗》，带给人最大的喜悦，是打开一道门缝，得以窥探文明蒙昧时的生命丰沛。那时，世界在人的眼中，神秘、不可知却完整、可触；今日，技术狂飙、信息泛滥，在高企的学科壁垒中，自然变得极抽象也极具体，整体性分崩离析，不再神秘也不再被个体感知。芣苢的美，如此疏离。采撷芣苢的单纯快乐，相较于盯着手机屏幕大笑轻笑窃笑痴笑的简单快乐，陡然间，遥不可及。
彭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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